從小到大，父母都不曾跟我們講任何有關上一代的事，在別人口中的阿公阿罵、爺爺奶奶，在我的心中始終無感，就算後來到了父親的家鄉，聽當地人講了種種上一代的故事，也很難與親情聯結起來。
父親走了以後，我開始整理他的遺物，先是翻出一批帳冊，除了感嘆當年物價的三級跳之外，也發現他被冠以的節儉名號是如此的名不符實；接著找到一些日記，對於他每天記載得如此鉅細彌遺，數十年如一日的毅力深感佩服；………然後我翻到了一封母親寫給他的信………
從小到大，我們都知道父親對母親的苛刻，無論是金錢或是精神，但是當我看完這封信時，我仍然受到了那內容的震驚，為了母親所受的委屈而痛哭失聲，老伴也嚇了一跳，趕緊過來安慰我，當我平復了以後，我跟她說了一句話『還好我現在才看到，不然我連醫院都不會去！』
我繼續整理翻找，直到找到一個檔案夾，裡面夾著一張張祖母寫給父親的信，從民國50年到68年………，那是一個悲慘的年代，一個荒謬的年代，父親民國35年離開家鄉到台灣打拼，之後就無法再回去了，他是獨子，9歲時祖父就過世了，祖母守寡至終，陪伴她的是她的母親，我的外曾祖母，另一個守寡至終的人。因為國共內戰，分治兩岸，一邊是三反五反、文化大革命，一邊是白色恐怖，所以音訊必須輾轉三地，託香港親戚轉寄，遇到風聲緊的時候，中斷數月甚至數年都是常有的事，所以自始至終，祖母都認為父親住在香港，父親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不能回去。
兩個守寡的老婦人，殷殷期盼獨子的歸來，一封又一封的聲聲催促，令人肝腸寸斷………，最後的一封是在民國68年初，從信紙上的點點水漬，不知是寫信人的眼淚或是看信人的眼淚，抑或是母子兩人交織的淚滴………，看到這種信，我相信父親也難以壓抑暗夜的悲痛吧！此信之後三個月，祖母就撒手人寰，再過半年，外曾祖母也相繼過世，兩個寡母就此獲得解脫。當年父親的長孫出世，而我也在當年結婚，家中無人曉得發生過什麼事情，對於父親能強壓情緒，不讓旁人看出端倪的剛強，此時此刻，我已了無恨意，畢竟一個什麼樣的荒謬年代，無可逃避的造就出一些扭曲的人性。
祖母的絕筆：
健兒入目：
母四年來，寄了幾十封信，你可有收到嗎？在外祖母九十歲時，才寄一信及全家福，至今已四年了，你說等大兒子大學畢業，決定回家，目前生活舒暢，就忘記了母？你父去世了，不使你讀書，焉能跑外去？你兒子也不能到大學讀書，做人子的當飲水思源，我們是禮義之家，你妻從結婚到今，並無隻字探問。
兒啊！你的家教好，算得知書達禮的人，禮貌周到，由大學畢業，從來沒有看到孫子的問安，我本來不說，因我已七十四歲，人生七十古來希，我已來日無多，做母的有什麼對你不起？你寄一信給我沒有價值嗎？累得我想念苦。兒啊！都是你不是，我不是下流人物，被你看得這樣輕。
你從小由外祖母撫養，所以愛情獨深，離開家鄉已三十四年了，她很想見你一面不能夠，朝思暮想，一日念不絕口，愁自年紀太大了，萍蹤無定，會面難期，這幾年來並無信息，更增了胡思亂想，望你早做歸計，以安祖母心，因你不孝，我遙想你父在日，很有孝思，晨昏定省無缺，我料不到你有如此不孝，剩一個老母不顧！
我已被你害了一生，我都靠外祖母，親戚一切都沒用，連一個影不來，溫州二姨母同長子雲姪，看我身邊無人，把自四子過繼我當子，寫成字據各執一紙作證。我想有親生子在，你如果回家，這件事作罷論，你如始終不回家，只好聽他，姨母章已蓋好，我章未蓋，我有親生子。現在正有人寄信，乘此時機，把字據給你看，以免後果爭執。雲姪說你太呆，隨便轉一個方向，都可以回家。
在幾年前，你久無音信，我的薛李姨母，看我思子心切，無處傳遞，姨母對我說，薛朝衡弟朝富在船裡流動，往來美國之間，通信很便利，姨母就要求朝衡對他弟說，代我外甥女寄一信給她兒子，心中得到無限安慰，千方百計，得到通訊地方，他的弟朝富都聽他大哥的話，叫弟到你家訪問，你太失禮他，別人不會問你的，問你的總有來歷，你如此不禮貌對他，很要歡迎尊敬感謝他的，聽朝衡說他弟很好，禮節周到，父母已亡，去年寄來現鈔，各個兄弟一百，兄嫂各人一百，還有叔嬸姊妹各分一百。
薛李人在那個地方很多，都有現鈔寄來，獨你想一信都想不到，你沒良心，忘本的兒子，我不叫你寄現鈔，顧全你人口多，生活困難，我兩個老年在家不要緊。早對你說香港籍辦來可以回家，我很難回答，開門見人眾口齊聲，都問妳的兒子有信來嗎？有現鈔寄來嗎？這樣多年還不回歸？家中尚有兩位老人，妳的兒子能心寬？阿永因母老，一年回兩次來，你應該作速回來，他們還有兄弟姐妹。
姨母四子過繼事，對不對，你歸家不歸家，作速回答，千萬望你回家，會一面還有遺言托付你，我這樣病，以後再不能與你見面了，你回來別的不要忙煩，帶一個長孫來，給我看看。你或來信，或全家福，看過的字據可一起交給朝富叔帶回，望你買一點東西謝他。
我已成長眠短坐，很苦之病，我們農村，尋一個人寫信沒有，寫給兒子的信不要緊，望你接到了此信，即刻回信，你戀妻愛子時間長，探母時間短嗎？
我的兒啊！你是無父的子，又無別的親人，不該將母置之度外，我不能久坐了。即祝大小
平安
母 景章 手諭 古曆十一月初五日
隨著一代一代的相繼作古，衷心的希望這種扭曲的時代永遠不要再來。
留言列表
